大家喜歡這里的煙火氣，“大家一起做飯，有家的感覺。”見多了無常。萬佐成有天突然覺得自己很幸福。幸福是什么？“幸福就是平平安安，一家人一起吃飯。”
2017年8月26日上午，在萬佐成家炒菜的病人家屬。（南方周末記者王瑞鋒/圖）
（本文首發(fā)于2017年8月31日《南方周末》）
大家喜歡這里的煙火氣，“大家一起做飯，有家的感覺。”
見多了無常。萬佐成有天突然覺得自己很幸福。幸福是什么？“幸福就是平平安安，一家人一起吃飯。”
萬佐成相信“吃虧是福”，與鄰里關(guān)系融洽。他給病人提供的30個高壓鍋、二十多個鐵鍋、二十多把菜刀和炒勺，都是左鄰右舍送來的。
刀剁在菜板，勺碰著鍋沿，一把小紅辣椒碎末躍進(jìn)大鐵鍋的熱油中，刺啦，像當(dāng)紅的花旦咿呀開了嗓……清晨6點(diǎn)，萬佐成炸完一千根油條，煤爐里的12個蜂窩煤仍通紅發(fā)亮，排隊(duì)等著炒菜的病人和家屬就開始動手了。
帶著青菜、蘿卜、黃瓜、豆腐……各色食材佐料前來的，都是一墻之隔，江西省腫瘤醫(yī)院的病人家屬。爐火是現(xiàn)成的，鍋碗勺鏟也不用帶，南昌市城中村石泉村的這處小巷出租屋里，提供借火炒菜做飯服務(wù)的“病友廚房”，儼然已成了此地網(wǎng)絡(luò)知名的一處所在。
這捎帶著，讓65歲的新建縣農(nóng)民萬佐成和他的老伴兒熊庚香，也火了一把。
媒體來來往往，卻也沒影響這里的節(jié)奏。中午12點(diǎn)前，帶著食材佐料來炒菜的病友依然絡(luò)繹不絕。五十多個癌癥病患家庭在這間民房里炒菜做飯，鍋碗瓢盆叮當(dāng)作響。
一借就是十年，萬佐成也在這里陪伴自己生病的兒子待了十年。
每天早晨八點(diǎn)多，炸油條的爐子里的蜂窩煤尚未燃盡，萬佐成用火鉗夾出，將通紅透亮的煤放進(jìn)十個爐子，引燃、關(guān)閉風(fēng)口，等待炒菜家屬的到來。
“每天都有新面孔，老面孔離開后就不再回來，可能是他們的親人不在了。”十年來，小屋里來來往往，萬佐成見慣了無常。
四方食事，不過一碗人間煙火。做飯的癌癥病患來自五湖四海，做的菜也五花八門。每道菜，都是一味人生。炒完起鍋，端出來的，都是一個家庭的酸甜苦辣。
忙忙碌碌，見多了無常。萬佐成有天突然覺得自己很幸福。幸福是什么？“幸福就是平平安安，一家人一起吃飯。”
“有了火才算過日子”
萬佐成也跟別人借過火。上世紀(jì)五六十年代，家人們舍不得買火柴，仍使用古老的火鐮摩擦起火。天氣陰潮，稻草很難引燃，誰家打著了火，就成了全村人的火種，萬佐成端著一盞菜籽油和棉芯做的油燈去借火，用手罩著，小心翼翼護(hù)送回家。
用借來的這盞火，燒水、做飯，他覺得那是種有家的踏實(shí)，“有了火，才算過日子”。
11年前的2006年，有人第一次問萬佐成借火。這是一名癌癥病人家屬，他希望借一爐火，給病人炒個菜。
萬老漢覺得可憐，欣然應(yīng)允，還遞了鍋勺，“炸完油條，火就沒用了，不用也浪費(fèi)，誰要用就用”。
借火炒菜，萬老漢的善心之舉，在腫瘤醫(yī)院的病房里流傳，來借火的病人家屬越來越多，“基本每天一百多人”。即便春節(jié)期間，不少家屬找到老兩口，讓留一口爐火炒菜。
老兩口理解這些病人家屬的難處，癌癥損耗著一個家庭的精力，“誰不是想省點(diǎn)錢？”
萬佐成的生活亦不易。他的兒子也是一名常年需要照顧的病人。“自家有病人，理解有病人的痛苦。”
租住在石泉村的兩間房十分簡陋，每間20平米，他們和孫女?dāng)D一個房間，兒子一個房間，房間里的家具大部分都是撿來的，各種塑料袋雜亂無章塞滿了櫥柜，即便在白天，房間也很陰暗。萬老漢自嘲，“垃圾人住垃圾房。”
來炒菜的人越來越多，炸油條剩下的火不夠用，萬老漢還要搭上很多蜂窩煤，幾個月之后，他覺得已經(jīng)很難維持，開始象征性地收點(diǎn)成本。
炒一個菜收5毛錢，燉半小時(shí)湯收1塊錢，“現(xiàn)在物價(jià)漲了，炒一個菜收1塊錢，燉湯2塊5，賣米飯1塊錢一盒，一天用蜂窩煤七八十個，用水和鍋碗瓢盆都不用給錢，上個月水費(fèi)四百多塊錢，基本維持開支，不掙錢。”萬老漢說。
大家喜歡這里的煙火氣，“大家一起做飯，有家的感覺。”見多了無常。萬佐成有天突然覺得自己很幸福。幸福是什么？“幸福就是平平安安，一家人一起吃飯。”
盡管“病友廚房”條件艱苦，但每天仍有四五十名病人家屬來炒菜，他們希冀節(jié)省開支，為親人治病。（南方周末記者王瑞鋒/圖）
“大家一起做飯有家的感覺”
8月27日這一天，第一個來做飯的是乳腺癌患者肖愛梅。她不愿待在安靜有空調(diào)的病房，更喜歡這里的煙火氣，“大家一起做飯，有家的感覺”。
來自江西樟樹市的肖愛梅一天只有兩件事：化療治病、做飯。跟別的病人不同，別人都是家屬來做飯，肖愛梅只能自己做飯。她的兒子已經(jīng)陪護(hù)了她幾個月，一周前回家找工作，病友直夸她有個孝順的好兒子。
命運(yùn)沒有眷顧這名教了16年書的農(nóng)村代課老師。她先是沒有轉(zhuǎn)成正式老師，外出打工拇指被機(jī)器打殘，2015年領(lǐng)取了一次性代課補(bǔ)償一萬多元，不久又被診斷出乳腺癌中晚期，借了6萬元治病。
肖愛梅不得不省吃儉用，但她堅(jiān)信，癌癥三分靠治七分靠活，對抗疾病要用“堅(jiān)強(qiáng)的信念和樂觀的心態(tài)”。早晨6點(diǎn)，肖愛梅起床在病房外自己做早操，對著大樹唱早些年的流行歌曲，《長相依》《杜十娘》和《常回家看看》，在醫(yī)院門口喝了碗一塊錢的米粥。
菜是從醫(yī)院附近一個自發(fā)形成的菜市場買來的，城管上班前，這里能提供幾乎所有你能想到的食材。
兩根黃瓜2.5元，兩只生鴨蛋1.5元，這是她這一天的主菜。她把鴨蛋包好，小心翼翼裝進(jìn)挎包里。
肖愛梅今天的食材略顯寡淡。但對她來說，有鴨蛋就已有點(diǎn)奢侈。昨天她做的是清炒冬瓜，前天，則是清炒番薯葉。
黃瓜切片，架鍋，熱油，磕進(jìn)鴨蛋，煎熟，翻炒黃瓜，醬油滴進(jìn)鏟子，覺得倒多了，她又把醬油倒回瓶里。
食用油13元900毫升，醬油5元160毫升，對她來說，都不便宜。
病房里流傳大蒜可以抗癌，但今天這道黃瓜炒蛋，肖愛梅沒舍得買蒜。4元一斤的大蒜太貴，不如菜飯吃得飽。這道菜成本4元，炒菜費(fèi)1元，一盒米飯1元，如果加上一元錢的早餐，肖愛梅一天的伙食，用7元就足以對付。
她得省下更多的錢。過去，肖愛梅是整個家庭的主廚，家鄉(xiāng)特色菜椒鹽鵝一直是她的拿手好菜，而今，這一切都成了閑來的念想。
吃不起肉的時(shí)候，肖愛梅會選擇一只冬瓜，“冬瓜切成厚丁，切上十字花，紅燒，做的跟紅燒肉一樣，香。”病房里，她咽著口水說。
每道菜都傾注了耐心
十點(diǎn)多，真正的“盛宴”開始。提著各色水桶的病人家屬來到這里，桶里放著各種蔬菜和調(diào)料，一次做好午飯和晚飯。
8月26日，“火爐”南昌的溫度高達(dá)35攝氏度，屋里沒有抽油煙機(jī)和排氣扇，溫度更高，油煙升騰，汗滴下來。
景德鎮(zhèn)來的劉倩，在一堆人里，做的飯菜已足夠豐盛。高壓鍋燉鴿子豆腐湯，兩根黃瓜，還有一塊錢的燙粉絲。58歲的丈夫被診斷為腦瘤，化療讓他失去胃口，這個瓷器廠工人下崗后做了保安，撫育了一雙兒女。高昂的治療費(fèi)，壓迫著一家人的生活。
兒子馬上結(jié)婚，金手鐲、金戒指、金耳環(huán)，聘禮需要的“三金”，一樣都不能少。她一臉愁苦，病房里的電視，正巧放著電影頻道的喜劇《一念天堂》。她看不懂，也無心多看，醫(yī)生告訴她，丈夫已時(shí)日無多。
來自樂平的韓秋蘭，是肖愛梅同一樓層的病友，同樣沒有家屬陪護(hù)。這是她第一次來炒菜，兒子剛結(jié)婚，自己治病花了十多萬，化療之后，她的頭發(fā)悉數(shù)掉光。
右腋下剛剛做完手術(shù)，醫(yī)生囑咐不能用力。她選擇高壓鍋燉只豬蹄犒勞自己，做法省事不費(fèi)力。豬蹄放在碗里，撒入一勺鹽入味，清蒸即可，“我已經(jīng)十多天沒吃過肉了。”病房里，好心的她，將肉分了點(diǎn)給肖愛梅。或許是爐火的火力不夠，她的肉沒有燉熟。
豐城的黃叔文，為父親做的是肉炒土豆絲和藕片炒肉。肉沒舍得專門買，是從20元的排骨身上割下的。這是他第一次用蜂窩煤炒菜，火候不好掌握，土豆絲炒得有些焦干，“不能加水，還要留到晚上吃，加水容易壞掉。”他的母親1998年得了食道癌去世，如今父親得了肺癌，唯一讓他欣慰的是，和大部分病人一樣，父親能報(bào)銷35%到55%的費(fèi)用。
實(shí)際上，醫(yī)院的食堂也提供飯菜，5元、8元、10元葷素不等的菜品，食堂也提供炒菜加工服務(wù)，蔬菜紅燒2元，紅燒肉3元，蛋煮面3元，超分量雙倍，但大部分病人和家屬仍愿意節(jié)省下一兩塊錢，貼補(bǔ)到高昂的治療費(fèi)。
7月底，肖愛梅曾去食堂炒過一份菜，炒完后有工作人員要打開飯盒檢查，“有兩片肉絲就要多收錢，跟抓小偷一樣，感覺沒尊嚴(yán)。”
大家喜歡這里的煙火氣，“大家一起做飯，有家的感覺。”見多了無常。萬佐成有天突然覺得自己很幸福。幸福是什么？“幸福就是平平安安，一家人一起吃飯。”
盡管“病友廚房”條件艱苦，但每天仍有四五十名病人家屬來炒菜，他們希冀節(jié)省開支，為親人治病。（南方周末記者王瑞鋒/圖）
“燉湯熬稀飯人就快不行了”
十年間，很多病人家屬跟老兩口成了朋友。每天都有新面孔加入炒菜的隊(duì)伍，有的老面孔離開，就不再回來，“可能是他們的親人不在了”。
有些病人臨走前，會專門來跟萬佐成夫婦道別，送來花生和紅薯。有的病人去世后，家人路過會跟老兩口道聲，“人走嘍”。
去年，一名做了三年飯的病人復(fù)查是癌癥晚期，自知時(shí)日無多，他給老兩口留下了桌椅，“說這是最后一次見面了”。
8月25日，一位病人家屬嘟囔著“快不行了”，炒了菜燉了湯，沒要米飯，6塊錢加工費(fèi)也沒給，從此便再也沒來。去年臘月三十晚上，一個家屬來借高壓鍋熬稀飯，老兩口讓她把高壓鍋也端走了。“燉湯燉稀飯，吃不下東西，人就快不行了。”萬佐成感嘆世事無常。
萬佐成小心翼翼地維護(hù)著這一切。“廚房”雖不臨街，十幾個煤爐在3.5米寬的小巷一字排開，幾十人切菜做飯，確實(shí)有礙鄰居進(jìn)出。
老兩口因此更加小心謹(jǐn)慎，“鄰居來買油條，不要錢，過年過節(jié)誰家用火燉豬腳，缺蜂窩煤，隨便拿。”
萬佐成相信，“吃虧是福”，讓他與鄰里關(guān)系融洽，“誰家有不用的鍋碗瓢盆，都給我送來。”他給病人提供的30個高壓鍋、二十多個鐵鍋、二十多把菜刀和炒勺，也都是左鄰右舍送來的。
危機(jī)也偶爾有。8月25日上午，村里的衛(wèi)生人員突擊檢查衛(wèi)生。
為此，這幾天，萬老漢把爐子搬進(jìn)了屋里和樓道，每天有五十多人來做飯，是往時(shí)的一半。
兩百多米長的街道，路邊有36家飯店，十年來都沒怎么變化。而那些拐進(jìn)小巷生火做飯的人，匆匆來去，都成了過客。
（應(yīng)采訪對象要求，文中劉倩為化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