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用心理專業學生用VR游戲幫助青少年解決心理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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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師范大學應用心理學專業學生曾芝程保留著許多中小學生寫給他和團隊的感謝信。他回訪曾為其提供心理志愿服務的學校，有的學生拉著問他：“哥哥，你們的游戲什么時候會更新呀？”
小朋友們所說的“游戲”，是該校心理學部學生項目“認知功能康復系統”（以下簡稱“系統”）中，針對精神疾病導致的認知障礙所采取的非藥物干預環節，小朋友戴上VR眼鏡，沉浸式進入游戲場景，在“玩耍”中進行行為認知矯治。
2019年，該系統啟動研發，通過眼動等生理數據監測心理，設計出針對9-15歲兒童青少年的心理篩查與干預系統。這個誕生于應用心理學學生團隊的項目，逐步發展為涵蓋人工智能、臨床醫學等多學科交叉、擴散至國內外多所高校的800余人志愿網絡。近日，該技術項目與來自全國101所高校的118個創新項目，一起亮相中國國家博物館“青春之歌——全國大學生創新成果展”。
彌補傳統心理篩查方式的短板
當前，國內評估心理健康狀態的主要工具為心理篩查量表，量表通過大量數據驗證，反映被試者包括情緒、行為和認知特征等心理狀態，為心理咨詢師或醫生提供參考。
2021年入學的曾芝程，從大一開始深度參與該項目，目前已成為項目負責人。項目調研階段，曾芝程和其他成員在一所留守兒童學校進行心理幫扶服務時，五年級小學生巴圖的量表測評表現為健康，但在實際交往中十分拒絕與他人交流。后來，巴圖告訴曾芝程：“之前他們老讓我填一張表，可是我真的不想在上面寫出東西。”
經過調研，傳統量表篩查存在主觀性強、效率低下等問題，他們發現，許多學生填寫量表時，并不確定自己的情況到底算哪個范圍；有的學生為了不反饋自身的真實心理狀況，不被告知家長或當作個例，會亂填一通，全部選“好”或“不好”，“可以理解學生這種心理，但對學校來說，花了很多精力，最后得到的是錯誤的結果。”
此外，紙質量表存在由于存儲和錄入方式不恰當，而泄露或丟失數據的情況。
如何彌補傳統量表的短板，提高心理健康篩查的準確性和效率？團隊創新性運用人工智能和眼動追蹤技術，捕捉生理數據進行心理評估。
一副植入系統的VR眼鏡構成了心理篩查設備。被試戴上VR眼鏡進入系統的虛擬現實空間，后臺結合眼跳次數、眼動弧度等眼動生理數據，檢測被試的心理狀況。
曾芝程說，相比傳統量表只能初步篩查出單一的心理問題，他們的系統數據收集效率和準確性顯著提升。他解釋，人的情緒是復合的，心理疾病是由于復合情緒發生了病變，伴隨著神經遞質的共同紊亂，而傳統的心理篩查，往往只能篩查出單項心理問題，容易忽略隱性的狀況。“比如某個人是抑郁癥與焦慮癥的復合疾病，但只篩查和解決焦慮癥，可能導致之后抑郁癥加速惡化。”
初步篩查出心理問題的被試，經過系統至少3次的檢測，檢測出其顯性和隱性心理狀況，比如抑郁情緒為主、焦慮情緒為輔，這能為醫生提供更加精準的反饋意見，有針對性地開展心理救助。
目前該系統只面向9-15歲的兒童青少年，團隊中生物學專業的成員向記者解釋其依據。該年齡階段處于大腦前額葉皮層的快速發育期，此區域負責大腦的高級認知功能。此時青少年雖具備顯著增強的多感官信息整合能力，神經可塑性達到峰值水平，但伴隨前額葉與邊緣系統功能整合尚未成熟，加上學業壓力負荷，易形成認知功能與情緒調節的失衡狀態，是心理疾病萌芽最多的階段。
團隊表示，有些病例在高中發生病變，其實在初中或小學就早已埋下了心理健康的隱患。基于該年齡階段的生理特性，可以嘗試通過行為矯正、認知訓練恢復緩解心理問題。
系統的心理篩查基于團隊的自編量表。曾芝程表示，目前心理篩查中使用的量表多引自西方，“英國心理學界做虛擬現實眼動篩查的量表，前期也是從文字問卷收集起來，再轉化為環境數據。”因此，他們在效仿西方量表制作邏輯的基礎上，憑借師范類院校的優勢，大量收集國內學校中小學生的心理數據，使量表更具“本土化”。
曾芝程表示，心理狀況具有地域性差異、年齡段差異，系統需要做出精細化設置。此外，不同的應用場景，比如醫院里精神科、康復科、兒科等不同科室、社區和學校的需求不同，都對系統的差異化、精細化提出要求。
智能系統只作為心理治療的輔助
在學校進行心理篩查之后，團隊協助學校采取分級干預方式。對于輕度心理問題學生，通過VR眼鏡或團體輔導訓練緩解；發現中度、重度心理問題的學生，團隊第一時間與學校溝通，再決定是否通知家長，“有些家長得知孩子的心理問題，可能會病急亂投醫，或者幫倒忙”；若建議將學生轉至校外專業機構，則一定告知家長。
團隊指出，目前在心理治療領域中存在一個現象，即對診斷患有心理問題的青少年，醫院都會開藥治療。“有些是沒必要吃藥的。一去看病就開藥，也會導致很多人不敢去醫院尋求幫助。”曾芝程表示，很多青少年往往是因為情緒得不到宣泄或正確引導，最后導致了情緒病變。
為了幫助青少年減少對藥物治療的恐懼，以及降低對心理疾病的污名化，進入后期的干預階段，該系統通過行為和認知矯正，能讓青少年在游戲中緩解心理問題，減少藥物的使用。
大腦的情緒調節與神經遞質分泌密切相關，藥物治療是通過藥物抑制或提升大腦的興奮程度。VR游戲則營造出沉浸式體驗，刺激大腦分泌多巴胺、血清素等“快樂激素”。曾芝程用系統中一項乒乓球游戲舉例，這項游戲里，孩子和虛擬對手對打，若情緒逐漸急躁，系統會調高難度，孩子累得打不動后，系統又會調慢球速，引導孩子平復情緒。這一過程如同給大腦的情緒調節系統做“健身操”，通過不斷調整游戲難度，讓大腦學會在不同情緒狀態下自我調節，改善情緒波動問題。
心理疾病往往伴隨著行為認知偏差，VR游戲通過矯正行為而改變患者的行為認知。曾芝程舉例：“在乒乓球游戲中，普通人的擊球點是a，患者的擊球點是b，系統判定他的成功擊球路線是在a和b的連接線之上，經過每一次擊打，系統會把b的校準點慢慢往a移，逐漸進行行為矯正。”
人機協同重在“人”
根據接入該系統的一家醫院反饋，接入系統后，接診能力提高了近兩倍，因為系統在心理篩查、數據記錄和取得患者信任上提高了效率，節省了時間。
“人機協同重在‘人’，任何方式都不會替代心理診療過程中人的作用。”曾芝程表示，心理學的人文關懷是不能被機器所替代的，盡管提升了效率，但系統也只是作為心理篩查和疾病診斷的輔助，不管使用什么方式，最終目的都是讓患者或兒童回歸到生活和社會中。
心理咨詢師、醫生在與來訪者交流時，難題之一是取得來訪者的信任。“很多兒童青少年一開始不愿意訴說，醫生可能先需要10分鐘的引入環節，才能讓他們開口。”用游戲作為治療的引入，能緩解兒童青少年的不安和焦慮情緒，更順利地開展后續治療。
曾芝程記得，一名有焦慮抑郁的初中生，在學校里沒有朋友，無法與人正常交流，后來產生厭學情緒。家長帶他來到系統試點的心理咨詢機構，玩完乒乓球游戲，心理咨詢師問他好不好玩，他說沒打過癮，咨詢師便帶著他去打了真的乒乓球。
咨詢師還向學校反饋了這個情況，曾芝程團隊中負責該學校志愿服務的成員為他籌劃了一個團體輔導活動，包括舉辦乒乓球比賽，讓他與同學們一起打球，幫助他融入環境。現在，他已經和從前完全不一樣，積極社交溝通，在類似的心理活動中還能幫助他人。
使用系統的情況下兒童青少年的心理療愈周期因人而異。“快的可能第一次使用系統后就緩解了，甚至都沒用到儀器，心理咨詢師幾句話說通了就好了。慢的則需要專業人員和志愿者不斷地陪伴、不斷去做這些事情。”
“謝謝你陪我玩耍，之前我總是一個人玩，沒有什么好朋友，自從你來以后我比以前開心，能與其他同學一起玩耍了……”巴圖清秀的字跡向曾芝程傾吐著感恩，巴圖的心理老師方丹直觀地感受到巴圖的積極變化，她表示，心理幫扶是一個逐漸加深的過程，希望能夠繼續幫助像巴圖這樣的孩子。
曾芝程忘不了，在他高中時期出現心理問題時，學校老師為他尋求心理咨詢師的幫助，持續了大半年的時間，讓他的心理傷痕慢慢愈合。于是，他的心中種下了一顆渴望以同樣的方式幫助他人的種子。
心理診療數字化的實踐
曾芝程坦言，項目一開始，包括學校和醫院在內的機構，并不接受虛擬現實與人工智能技術應用于心理篩查中，人們習慣了通過紙質量表和心理咨詢師進行心理問題篩查。今年，國內人工智能領域取得突破性進展，系統的底層技術邏輯才被更多機構所了解和認可。根據團隊統計數據，此前一個學校自愿報名參與心理篩查的人數只有十幾名，而現在自愿報名的人數有幾百人。
目前該系統在天津、貴州、遼寧等5省10市的超過380所學校開展心理篩查，幫助學校有效降低人力和時間成本，節省出來的成本用于開展更多的心理輔導活動，減少不必要的資源損耗。
貴州省安順市經開區公益服務中心自2024年6月與該團隊開展合作，對方表示，數字化心理篩查技術大幅減少組織的人力投入。此外，在進行心理健康服務時，針對青少年群體特性增加藝術治療元素，使服務依從性提升近30%，成功釋放專業人員創造力。
2019年，該項目在中國臨床試驗注冊中心進行臨床申報登記；2022年臨床試驗完成，與精神衛生中心等機構展開合作，正式進入醫療場景實地轉型；2024年，項目自主研發的立式VR智能終端獲國內及東南亞心理學領域二級醫療器械認證，成功在三甲醫院完成臨床驗證、落地使用并納入國家醫保體系。
作為數字化心理診療的實踐項目，系統的醫療倫理和數據安全尤為重要。曾芝程介紹，系統的數據庫獲得騰訊技術公益的支持，并在合作各地的公安部門完成備案，每一次使用數據都經過嚴格審批，方可開通某個進行過脫敏處理的數據板塊，供研究分析等應用。
曾芝程及其團隊成員在系統研發階段，不斷關注國際運用游戲治療疾病的先例。2020年，美國FDA（美國食品藥品監督管理局）宣布，批準第一個基于游戲的數字治療設備上市，以改善注意力缺陷多動障礙（ADHD）兒童的注意力功能。但獲批之前，該醫療公司用了5年時間證明其產品的有效性，并公布了5項不同的臨床研究數據，其中一項是發表在《柳葉刀數字健康》上的前瞻性、隨機對照研究。曾芝程坦言，團隊研發成果至今僅4年，還處于試點階段，需要不斷驗證和精進。
天津師范大學副校長、中國心理學會心理服務機構工作委員會主任白學軍表示，心理診療與現代AI技術相結合的方式，能夠一定程度提高心理診斷準確性，并突破時空限制為人們提供心理診療服務，降低治療成本。但他同時提醒，心理診療數字化也存在一定的風險和挑戰。
他指出，心理健康數據涉及個人隱私，敏感性高，在收集、存儲和使用過程中，存在數據泄露、篡改和濫用的風險，如何確保數據安全是當前急需解決的問題。同時，由于心理診療數字化是新生事物，診療效果的數據還在積累之中，仍需要進一步驗證效果。此外，數字化轉型對心理治療師的專業素質提出新要求，目前既懂心理學又掌握數字技術的復合型人才相對不足，限制了數字化心理診療的發展。
對此，白學軍對心理診療數字化發展提出兩點建議。一是加強診療效果的驗證與監管，鼓勵開展科學研究來驗證心理診療數字化應用的療效，建立嚴格的效果評估體系。政府和行業組織加強對心理健康應用的監管，確保服務質量。二是促進跨界合作，提升心理診療數字化的質量，加強心理治療從業人員與互聯網企業、科技公司、高校、研究機構等的跨界合作，發揮各自的優勢。
（為保護隱私，巴圖、方丹為化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