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每次看著母親端著熱氣騰騰的菜肴從廚房里走出來,開心地招呼我們趁熱吃的時候,我就想著,如果母親戴上大酒店潔白的廚帽,穿著板正的大廚衣,那又該是什么樣子呢?事實上,她越來越像一名大廚,在家這樣一處煙火溫暖之地,在柴米油鹽之間,她用一灶灶爐火,輕而易舉就烹調出各種與愛有關的美味佳肴。
在我早年殘存的記憶中,似乎與母親有關的都離不開“吃”。更小的時候,半夜勞作歸來的母親將我和弟弟從夢中喚醒,把在生產隊加班所分得的僅有的幾塊鴨肉塞進我們的嘴中,直到看著我們津津有味吃完;我到縣城讀書后,家里每有點好吃的,她都會交代父親騎上自行車走40公里的路給我送去,讓我解解饞。每天早出晚歸、忙活于田間的她,自然沒有太多時間在廚房調五味做羹湯,但她也會在困窘的生活中,想方設法整出一餐盡量可口且溫飽我們一家人肚腹的飯食。
2000年,我們把父母親從老家雷州接到深圳居住,算是進了城。那年,母親五十出頭,走路還是風一般地快,說話也是利索高亢的,一副閑不下來的樣子。不久,廚房便成為她新的陣地。她很快就熟悉了小區附近的菜市場,說起什么時間的菜新鮮,什么時間的魚鮮活,什么季節買什么菜,哪家店鋪、哪個檔位賣得物美價廉,已是如數家珍。鄰居笑著對她說:“您辛苦了大半輩子,也該消停消停了?!彼f:“在農村,七八十歲都照樣干,等過幾年吧。”時光如梭般飛快,這一等已是二十多年。母親已從當年的腰背挺拔,到今日的霜發滿鬢。
雖然在深圳多年,但我們家依然堅守著故鄉雷州的那質樸卻自然的味兒。雷州飲食文化講究菜品的原汁原味和鮮美純粹,在味道上不求醇厚,烹調手法簡單、傳統,追求自然之美。這當然也是母親最想做到的。她順應著季節的方向,安排父親幫忙購置應節的食材,精心準備著每一餐每一道菜,樂此不疲。有時帶她到雷州菜館吃飯,吃到什么特別可口的菜品,她還會讓我們將圖片拍下,回到家里,試上一手。母親常說,在深圳,誰都在努力,媽媽只是一個陪跑,盡量幫你們一把,干不動了,也就沒辦法了,不過既然做了,就一定要爭取做好。我做的菜,你們喜歡吃,我就很開心了。不過,母親燒的菜,哪怕是我非常愛吃的,我也不敢過于聲張,因為如果只要開了口,這道菜估計在后面幾天,就必定經常出現在飯桌上了。那一道道夾雜著時光味道的菜肴,經過煎、炒、烹、炸、燜、燉,喂養著塵世中的我們。
近兩年,我突然發現母親會看菜譜了。母親讀書不多,只上過初小,但這些年在菜肴的研究上卻是煞費苦心。有一次她還自己到附近的書店,買回兩本其它地方的菜譜。看著她佝僂著身子坐在燈光下,戴著老花鏡,翻看著菜譜,口中還不時地念叨著材料的名字,此情此景讓人潸然淚下。母親說,做菜不但要追求營養,還要照顧到個人的口味,咱們家也常來客人,不可能每個人都愛吃雷州菜的。我笑著對她說,我的朋友們都說您做的菜不比大酒店差,你是咱家的首席大廚,也當之無愧。逗得母親笑出了一臉的皺紋。母親并不知道,做菜如修行,講究色味形,而每一名做菜的母親,其實就是兒女心中的神,一粥一飯,一飲一啜,都是人間的至臻至純。
在母親擅長的菜譜中,對于烹制各色魚類,尤其鐘愛,可能是她本身就出生于漁村的緣故。她最拿手的是煎海魚。母親在市場挑上鮮活的魚兒,剖肚刮麟去腮,用少許白醋涂抹腌漬,半個小時后洗凈,并控水,待熱鍋中的油沸后,將魚放進鍋中,小火煎至兩面微黃,再添上姜、蒜、醬油、料酒等輔料后,小火慢燉,如魚的外皮酥中溢香,色質金黃,魚肉溫潤如白玉,才算到了火候。大家常說,母親做這樣一道魚,是要有儀式感的。這也是我們家每次團聚都少不了的一道菜。魚肉入口輕輕一抿,那鮮香已在口腔中回蕩,且越吃越來味,可將人的味蕾撩倒。而對于母親來說,這其實只是她一日三舉火中的某一個虔誠的瞬間罷了。
母親沒有一套大廚的行當,卻像一名沒有被授銜的將軍,那氣質、那手藝、那從容,還有那臉上知足的笑容,都令人艷羨不已。小小的廚房是她后半生的全部,一個能品咂出愛的地方。大廚的“大”字,意味著愛的無限,故而她出品的每道菜都飽含了家的味道,令人回味無窮。